■第广龙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石油作协副主席、西安作协副主席,已结集出版十部诗集,十部散文集,一部长篇小说,荣获中华铁人文学奖、敦煌文学奖、黄河文学奖、全国冰心散文奖。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这首诗歌,我很早就熟悉。我来到未央湖,又离开未央湖,我没有徐志摩的潇洒和寡情,在我的心里,无论深浅,还是刻下了刻度的。 这个刻度,有三年多。 这三年多,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上一个本科,也就四年,以后在社会上谋职,表格上的学历一栏,是可以填写上去以增加竞争力的。我的这三年多,只是意味着,我的职业生涯,走向了终点,画上了句号,而我的人生历程,有了一个结束,也有了一个开始。这个开始,就是不再上班下班,就是睡觉睡到自然醒,也不担心受罚,也没有愧疚感。为啥?我成闲人了,我自由了,我解放了。 如果拿我的工龄相比,只占不到十分之一,似乎也只能算个小数。更别说更长久的时间段了。不过,对于流逝的时光,哪怕只有一天,要紧的时候,哪怕只有一分钟,也无法追回,也是无比珍贵的。 当年,我十七岁,怀着胆怯,也抱着希望,出门向远方,来到一个矿山,一干就是四十年。我由一个毛头小伙子,变成一个垂垂老者,有时候想起来,会觉得不可思议,但的确发生了,的确这么过着过来了。年轻的我,老去的我,是一个我,又像是两个我。以前人瘦胃口大,吃多少都不够,吃石头也能消化;现在肠胃娇气,吃点硬的就得揉肚子缓解难受,晚上睡觉睡不着,锅巴顶着呢。 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也是吃过大苦的。 那些年在野外队,得靠力气活命呢。每天都在山里搬铁疙瘩,一天搬一百次,我也扛得住。寒冬腊月,在大卡车上迎风站立,我没有得感冒。上夜班中间短暂休息,在铁板桌子上睡觉,也能睡着。头顶上上下下的,都是上千斤的重物,我站在井口,油水糊了眼睛,照样能操作,照样不失误。那该有多危险啊,不害怕是假的,胳膊腿都保持完整,也是我的幸运。烂白菜,半生的面条,我呼呼呼都吃下去了。空闲时间,都是干熬,哪里也去不了,心里是空的,那就空着。这样的日子受了受不了,我都承接下来,一天天的,我能过下去,也能习惯。我观察过和我同住一间野营房的老工人,他可以菩萨一样,一动不动在单人床的床头坐一上午,苍蝇落在手上,落在脸上也不驱赶,只有挂在食堂门口的角铁咣咣咣敲响,才能让他拿起饭碗,手脚并用,快速出门,这时候他又像一只敏捷的山羊。 后来,我转换单位,在庆阳马岭川的一个镇子董家滩待了四年。马岭川一条线,每间隔一段路,分布一家厂矿企业,董家滩是其中一家。川道两边是逶迤的土塬,一边的土塬前,是一条河,名曰环江。河流的后缀带江字,在西北不多见。听着环江的水声,我在董家滩成家,有了孩子,在人生历程中,是大事,伴随着的,有快乐,有烦恼。四周荒野,几无生活供应,每礼拜一次,在厂矿的菜店排队买菜,这样的困难,都算不进来,还有吃不上菜的呢,还有粮食不够吃的呢。再后来,又到了庆阳(现在叫庆城),这一次时间长,足足九年。这一次,我住上了楼房,我的幸福指数大大提升。之前,住单身宿舍,住平房,漏风漏雨,还漏虫子,漏老鼠。一排平房,住的都是刚成家的,顶棚是联通的,各种声音也在传递,谁也别笑话谁。庆阳是一个县城,以桥为界,石油上在县城的一边,地方上在县城的另一边。不是自发形成的,就是这么划分的。不过,桥两边没人把守,自由通行。我去桥那边,一个是去书店。我有全套的《莎士比亚戏剧集》《鲁迅全集》,都是在这家书店买的。再一个,去吃清汤羊肉。这个是当地一绝。还有一种,叫座锅,外人不知道是啥。是羊骨头,主要是拐骨。主要是啃上面的肉。离开庆阳后,一次再回去,发现一种吃食,在庆阳时我竟然没有印象,叫刀炖,是羊血加面粉制成的,手指粗细,吃着滑溜。我也是一个仔细人,在一个长期生活的地方,竟然也有忽略了的,所以轻易不能说对那块地界最了解,更不要草率做代言人。 再单调的地域,也能总结山水,命名奇观。庆阳这地方的久远,却都是有来历,有记载的。单说曾经是周先祖公刘的故地,就充分证明了历史的古老。庆阳城西边有一座山,俗称帽盖山,又名赧王山。是的,传说周赧王的坟墓就在山顶。我上去过多次,在一处打麦场旁边的土墙上,找见了一块简陋的石碑,上面的文字,能看出一二。如今都整修一新,看着像那么回事,在过去,在我那个时候,不知道的,怎么看也看不出个究竟。 我不是一个喜爱转换环境,在折腾中制造际遇的人。在我的履历上,每一次立足的地点,都相对确定而且稳定,我的转移和迁移,都是在被动状况下发生的。我以为要在庆阳过一辈子,对于这样的人生安排,我也是愿意和喜欢的。在我看来,天地的大小,更多的在于胸襟的大小,在局促中洞穿万有,是一种状态,也是一种修为。庆阳城不大,气候我适应,饭食吃得惯,人少,交往的人也少,正好养身养心。我一直以为我是喜欢热闹的,经过验证,我更愿意在清静处把日子过下去。而在庆阳的这方水土,似乎被外界遗忘,我身处其中,是自在的,也是自由的。 当所在企业向西安方向搬迁,我也跨省换了一块土壤。对此,我同样有自己的态度。心安即归处,来之则安之。既然有变,我接受这个变,并做出心理上的调整,进而适应并且找到新的活法。西安城是大城,我就是一颗石头子,扔了进来,没有啥动静,我虽然和在河滩里一样,毕竟还是有了亮光一闪,毕竟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才落下去的。不闭塞眼界,也不自以为是,该稳当了一定稳当,能腾挪了也不干坐着。我在换水土,一点一点换,从内到外换,不换就会得病,就会病倒,这不是背叛,或者说,作为打小就离开家乡,出门在外,早已习惯了颠簸的人,我只是走出去走得更远了一些而已。 如今,在西安,我生活了也有二十多年了。人在这座大城,融入西安,实现身份认同有一个过程。同样的,一个异乡者被接纳,也有一个过程。 在西安我没有异乡感。西安对我来说,是宜居的。我说话的口音,我处事的方式,都打下了外面来的、小地方来的印记。可是,我没有遇见谁因此笑话我,排斥我。这份平等和尊重,于我于西安,都是正常的,不是刻意的。 只是西安太大了,几十年了,就连主要方位上的一些地方,我也没有走遍。即便走过一次两次,几年不去,再去,又变化了,变得我不认得了。 在庆阳县城的时候,下午下班刚进家门,临时起意,我约别人,别人约我出去吃饭,可以不急不缓,不论在哪一家饭馆,走上十分钟保准到,不耽误喝第一杯黄酒。人到西安,就得考虑远近。从城北到城南,有时候提前两个钟头出门,即便不堵车,坐公交,坐地铁,也紧紧张张的,也可能迟到。一次都晚上了,一个外地朋友在大雁塔给我打电话,说过来吃夜市,我说来不了,来了就太晚了,朋友不听解释,有些不高兴,我也很无奈。但是,我不能因此就显得自己在大城市,就张狂,就不知道自己是个啥人。 其实,我安身的城北,在我刚到西安的时候,吃饭找个饭馆都不容易,天一黑路上跑野狗,感觉不在城里,是在乡下。 不过城市大了,容量也大,发展起来就像人换衣服一样。如今的城北也算繁华地,一些标志性的建筑,都在城北。在路边站一会儿,过来过去的,尽是美女。这可是衡量一个地方有没有吸引力和成长性的重要指标。 这三年,我一次老家都没有回去过。之前,每年清明节,都在西兰公路上跑,一路春色,一路看见的,都是熟悉的,一片柳色,一抹杏花红,心在动,心在出水。一间看护果园的房子,一根砖厂的烟囱,都亲切,都画在手心了一样。回到家乡,第一件事就是上坟。父母一辈子吃苦,没有享过儿女的福。我参加工作,给家里贡献有限,一直想着日子过顺当了,让父母也出门走走,在大馆子里吃大餐,子欲孝而亲不待,这个愿望,只能成为终身的遗憾了。当年,父母为我发愁,因为我从事的是危险的体力劳动,再后来,为我能不能成家立业愁,因为矿山上都是大男人,和异性接触机会少。现在我不用父母操心了,过得好还是不好,只有我心里知道,我是不会给别人说的。 我还是欣慰的。这三年,外孙女在成长,也快三岁了。孩子呱呱坠地,学走路,会说话,被大人帮教着,也是自己努力着,很自然地就学会了。大人都希望孩子快快长大,孩子懂事了,也是盼着快快长大。唯独在孩子三岁之前,却是太过喜欢,每一次的变化,各有各的特点,就念叨着孩子成长得慢一些,而把这份天伦之乐能定格,能延长。其实在潜意识里也知道,孩子怎么可能一直停留在幼儿期,而是随着上幼儿园,上小学,负担加重,又不能推卸,有不忍心的因素在里面,而更愿意让孩子无忧无虑的快乐,获得更多啊。孩子在成长,我在老去,那也是必然的。人就是一代一代成长着的,就和大地上的万物一样,有荣必有衰。这是现实,是客观规律,也是人间得以勃勃兴旺的缘由啊。 我这大半辈子,路上奔走,换场地,都是由不习惯到喜欢上。在一个地方,熟悉了一个地方。离开了,特意再去的可能性不大。不是我绝情,人生的过程,都是有段落的,老是沉迷于过往,脚底下的路就看不清了。当我要离开未央湖,我的心理准备是充分的,我没有太多的难受,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有人在场,有人离场,这个太正常了。 就在离开之前的这一天下午,我去了一趟灞桥。总共来过多少次,我记不起来了。热闹过一阵后,灞桥恢复了以往的寂寥。还是有人,在桥洞下,传来歌声,乐器声。是什么人,找到这里来表达爱好?站在桥面上,我看不见。灞河的一侧,几个人在钓鱼。另一侧,几个穿着朴素的人,在放生。装在水箱里的鱼,抬到河边,倾倒进去,都是大鱼,入水后多数沉入水底,一两条在水面扑腾,有一条露出了肚皮。但愿活过来,在灞河自由游动。也担心游到对面,被钓鱼的钓走。下雨了,丝丝缕缕的,淋到身上,只有潮湿的感觉。唱歌的歌声更响亮。放生的离开了,钓鱼的还在垂钓。 慢慢走着折返,天近傍晚,我走到未央湖,肚子饿了,进了一家面馆。吃完面出来,天近黄昏。又经过景家十字的地铁工地,南边干道上的围挡里,还在挖掘,填埋,浇注。这里一定是一个枢纽,要不然这都超过一年了,还不见完工。里面总是发出很大的声响,我都要离开未央湖了,即便建成通车,也享受不上乘坐地铁上下班的便利了。我还是希望,未央湖越变越好。在一个地方,度过几年光阴,自然有一份情感上的倾向性。 从景家十字往东,路北边第一个路口,我经过的次数多了,一次也没有进去过。这一天,也是随意地拐了进去,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走一走。未料想,在里面,我发现了一座庙。在一大片空地的边上,坐北朝南的建筑,我好奇,就找入口,朝东的大门紧闭,转过去是一个小区,估计里头还有门,问保安,说只有一个门。远远看了一阵,只得离开。 这里有一座庙,在之前的三年多,都没有听说。这一次的遇见,又没能进去,心里就有了遗憾。这是一座什么庙呢?这座庙和未央湖,和这一带的风物演变,有什么关系呢?这些,我都不知道。如果有机会,我得专门来一回,来看庙。在西安,许多庙宇,看着普通,其实大有来历,在城里的巷子里,在终南山的山顶上,我多有见识,而更加理解了这方土地的不同寻常。 直到最近,我才确切知道并得以目睹,西安诸多地名,路名,以未央冠之,就像我每天来去了四个年头的未央湖,不光出于对两千年前那个辉煌王朝的铭记,在如今的西安,未央不但有出处可循,而且有实证出土。汉长安城,自兴建到隆起,一直到汉朝灭亡,依然保持了宏伟规模,未曾破坏,延续到隋朝还在使用。废弃之后,在原址上没有切肤地开挖和营造,从而使一方城池的故土,得以信息完整的留存。汉长安城就在这座城的西南,挖掘出了一个长方形的遗址,分布诸多宫殿,未央宫只是其中一座。 我来的这天,这里人多,成群结队的。原来,未央宫遗址保护单位,在几处空地上,种植了大片的粉黛乱子草和地肤草。这两种草,一种细密若游丝,粉色,有迷离的效果,一种像火炬,一株就是一蓬,血红色。奇怪都看不到叶子,应该是外来的植物,而且是干旱地带的。有了这两种草,游客涌进来,都是在草地照相,开直播。卖气球的,卖饮料的小贩,也闻讯而来,守在一旁就不停有生意。我自然不能免俗,也在草丛中间流连一番。我自然知道,未央宫遗址值得看的是什么。我自然也一一走动了。单一个未央宫,还不是开放的全部,就走得我腿脚困乏,遥想古人在其间行走,该有多累。而且,古代有资格进来的,都是肉食者,身份尊贵,走一阵,一定得歇一阵,不然骨头都散架了,让皇帝看见,再狠狠训斥一顿,那晚上回去就睡不着觉了。宫殿再大,和宫殿外的河山不连通,就不算大。如今只要提起来,大汉雄风这四个字就闪现而出,那是历史上的大崛起,大功业,那是广布极远的天下。如此国家,配得上这样的王城。 我在未央宫的天禄阁逗留时间长。天禄阁是汉朝的图书馆,据说是萧何提议创建的,并且担任了第一任馆长。司马迁在此查阅文献,以撰写《史记》。如今,在地面上自然不可能有任何留存了。原址上是一所学校的旧址,看上去也很老旧。学校的院子里,有一座土丘,土丘上面,也有一所房子,在上面,能朝远处瞭望。我想,知识的作用,也在于此,也是开阔人的眼光的,也能让人看出去很远。翻阅竹简的声音,听不到了,诵读课文的声音,听不到了。院子东侧的围墙外,一棵国槐树,树身骨节突兀,像是吸收了过多营养,长出来了肌肉。树木安静,时光安静,我走着,看着,我安静。图书馆消失了,又还在,不光是一个遗址。浩浩文脉,雨水泱泱,滋润着华夏,在时空传播,发育,构成了一代人又一代人的精神面貌。这是缅怀,更是对根本的寻找和确认。 未央是好词。夜未央,人未央。我离开未央湖了,又没有离开未央。未央就是未完成,就是未尽。余生在我,我将继续,继续努力着,继续向前。心中有亮光,到哪里,都能看见美好。 (因版面有限,文章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