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一眼千年徽州村落史的魅力)

《传统村落尚村》,方静 徐彬 编著,安徽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7月版

千年徽州,百年徽学。徽州文化异彩纷呈,徽学研究方兴未艾。作为一名徽学研究者,真切感受到徽学研究的活力与生机,每一份研究成果,每一位同仁的付出,都让我肃然起敬,受益良多。关于徽学的学科特征,许多方家都发表了颇具启发意义的论述,都利于徽学研究的进一步深化,这是首先要肯定的。作为一名史学工作者,我认为徽学的基础和主学科是史学,还是应该要遵循的。

一是探寻历史发展规律,当是徽学研究的首要任务。徽学的研究地位之所以得到学界认可,源于其反映的徽州社会在宋元以后,特别是明清时期所具有的典型性,为传统社会留下了较为完整的范本。这种典型性的范本,为总结中国传统社会发展规律提供了史实依据。如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关系问题,从徽商的发展与徽州文化之间的互动可以得到证实。又如区域史的研究容易受到英雄史观的影响,对人民的创造力和历史发展的动力问题关注不够,而徽州社会的特质则是民众共同参与的结果。

二是讲清徽州与中国历史的关系,是徽学研究的重点任务。徽州历史的演进,是中国历史发展的重要环节,对认识中国历史的变迁具有重要价值。徽州文化的价值,不仅是对中原文化的认同,对主流文化的守护,更重要的是体现了文化建设的自觉、自动和自信,这是中国文化主体性的表现。又如徽商的兴起,是徽州的社会环境、徽人的精神使然,但更是明代中国赋役制度发生重大变化的产物,同时这种变化还与生产力的进步、世界市场的形成有着密切的关系,唯此才不会陷入环境决定论的窠臼之中。

三是认清徽州众多文化现象的史学属性,当是徽学研究的基础。徽州文化内涵丰富,表现形式多样,素以商成帮、学成派而闻名,引起不同学科学者的关注,这也是徽学被称为综合学科的原因。不过从中国史学传统来看,徽州文化诸现象依然是史学范畴。《隋书·经籍志》 将史部细分为正史、编年、纪事本末、杂史、别史、诏令奏议、传记、史钞、载记、时令、地理、职官、政书、目录、史评。刘知幾在 《史通》 中不仅指出史学的“六家二体”,更在 《杂述》 篇中说:“史氏流别,殊途并骛。榷而为论,其流有十焉:一曰偏记,二曰小录,三曰逸事,四曰琐言,五曰郡书,六曰家史,七曰别传,八曰杂记,九曰地理书,十曰都邑簿。”至明代王世贞直称“天地间无非史而已”。由此可知,徽州文化中的诸现象本质上是史学的不同类别,这也表明徽学研究亦应遵从史学的基本规范。

基于上述认识和理解,我以为徽学研究就是要将众多的徽州文化元素,放在历史的发展脉络中去考察,进而寻找其发展的规律,而其中最为典型的研究对象无疑是徽州村落。

不了解明代的徽州,就不能真正把握徽州的历史;不深耕徽州村落,就不能真正理解徽州社会。这是我时常与方静先生聊起的话题,也是我研究明代徽州乡村的原因。我一直和他有约,静下心来,回归徽州古村研究,“深耕”“吃透”地理与人文,做几本厚厚的通史类“村史”。《传统村落尚村》 就是一部“村史”。翻阅这部书,一眼千年,穿越时空的徽州村落扑面而来。

一眼,徽州传统村落的千年历史跃然纸上。尚村近千年的演进史,是徽州乡村文明之花静静盛开的典范,千百年来时光仿佛一下就到了今天,但又是一个实在的历史存在。尚村的历史从宋代许氏已经有了明确的记载,但从相关史料看,其历史甚至更为久远,虽然记载时断时续,但马头墙、石板路,无声而直观地构筑了千年的印迹。

一眼,徽州传统村落的宗族印迹便入眼帘。“聚族而居”,已然是徽州村落的标签。赵吉士 《寄园寄所寄》 更是说“新安各姓,聚族而居,绝无一杂姓搀入者”,加深了徽州以单姓聚族而居的村落格局认知。但徽州人地关系紧张的局面在历史上也是一个不断加剧的过程,必然会导致多姓宗族共居的局面。尚村即是一个由“十姓九祠”构建而成的传统徽州村落,这里依然是宗族社会,但却是一个多姓整合的乡村共同体。尚村的宗族发展史,丰富了徽州“聚族而居”的村落形态。

一眼,徽州传统村落的商业气息扑面而来。“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 (徽) 人十三在邑,十七在天下”,从徽州村落走向商海已是人所共知的历史现象。以往提起徽商,让人联想的是盐商、茶商、木商等主要行业,其实在徽州现实生活中固然有不少从事贩运的商人,但从事手工业的商人也不在少数。尚村历史上百匠的繁荣,以及兴起于杭州的章姓糕饼大师,为世人展现了一幅生动的、以普通商人为主体的商业图景。

一眼,徽州传统村落的契约精神悄然呈现。徽州社会遗存下大量的文书,每一张纸片都渗透着徽州人对契约精神的追求。契约,成为徽州人生活中的一部分。尚村的民众将契约上升为自治的内容,他们制定 《积谷会规约》,以规范缺粮处理措施,这一危及生存的事项便以契约的形式得以妥善解决。这是多么好的历史素材,从契约到自治,传统基层社会的秩序如此直观而形象地展现出来。

一眼,徽州传统村落的生活图景铺陈开来。尚村的书声、小桥流水声、水碓轰鸣声……村头的古树、祠堂、哪吒庙……描写尚村的诗、叙说尚村的文,还有尚村人深情的回忆……这是尚村的诉说,也是徽州村落的千年诉说。

一眼千年,是 《传统村落尚村》 给读者的第一印象。除此之外,我们还希望带给读者独特的审美视角和温润的深情叙说。

一是在故纸文书中搜集生活细节。徽州村落就是一本沉甸甸的立体史书。这些偏僻的山村犹如世外桃源,聚族而居,“千年谱系不乱,千年宗族不散”,自生自治自灭。这里没有强烈的朝代更替概念,只有一年一度的春冬祭祀。这里没有行政概念的“王朝律法”,只有民间“契约春秋”。我们必须从故纸堆中找历史痕迹,找人的繁衍记录——族谱,找人的生存轨迹——契约,找村落地理扩张收缩——遗存与新界。《传统村落尚村》,除了十姓宗族手写的数十种谱牒,还有 300 余份契约,以及流水账本、合同、禁约、日记、会议资料、祖容像等。发现尚村最早的一份文书是明万历二十三年许洪 《卖契》。最有意思的是,如清道光年间 《烧灰合议书》,民国五年 《三公塘香水股配水合同》、民国 《十五都屠宰议约》《曾祖细毛拼山图》,最有价值的是民国三十四年 《积谷会规约》,光绪三十四年及民国十一年的 《禁约》 二份,以及 《祖父高板凤分家阄单》《爱字号次子献琪阄执》 等。

二是在族谱家史访谈中找生存主脉。徽州历史悠久,村落主人大多数是平常百姓,士民百工。我们先后采访村中 30 余人,有男有女,有老年者有青年者,近距离而深入地接触、聆听了埋藏在他们心底的故事和心声,找回了早已淡出的辛劳经历和曾经耳闻目睹的那些有趣的历史记忆。其实,许多生活细节、历史状态往往在口述者脱口而出的故事里。在访谈过程中,许多文书资料被“发现”,许多祖宗族谱和文书契约从一家一户抽屉橱柜中被“翻出来”,还有信件、期票、合同、牌匾、碑刻、老照片等。

三是在村落遗痕中还原生活场景。《传统村落尚村》 把村落的发展放在历史长河里来考察,以村落三次更名为历史发展主线,深入改名节点背后探究宗族迁徙原因。这些资料公布于世,再现了村落先人往昔的生活场景,有的甚至填补了历史记忆空白,厘清了一些历史谜团,重写或改写了一些村落发展的历史进程。

四是在调查统计中发现规律。方静先生整理的 《尚村现存主要明清古民居一览表》《尚村水碓一览表》《当代尚村工匠名单》《1977年红旗公社尚村初中班初二年级学生名单》《尚村外出务工人员名单》 等资料都是十分重要的统计学资料。《1949 年前尚村外出经商人员名单》《当代尚村工匠名单》,反映了尚村人生存的一种模式,而 《1977年红旗公社尚村初中班初二年级学生名单》,则反映了 20 世纪 70 年代人口与子女就学、政府办学的一种状态。尤其是 2023年底统计的 《尚村外出务工人员名单》,相对稳定就业的计有 210人,这一数据与村留守人员占比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方静先生对尚村情有独钟,更有对徽州历史文化的精深研究,我和他对徽学研究前景的探讨还在继续。一部尚村史,提供的不仅是一村之史,更是一种探索,是对史料的重新认识,是对徽州历史地位的重新思考,我们有理由相信,徽州村落史将是徽学研究进一步深化的重要领域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