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的时候,我们购物不是在学校门口小店就是去夫子庙地下商场,三字蔽之:图便宜。以新街口百货商店为代表的一干的商厦属于昂贵的存在,一般不敢轻易涉足,除非免费。掩映在珠江路和中山路交界处高大梧桐树后面的中山大厦,忽然领南京潮流之先河,在大厦楼顶开了最新潮的迪斯科舞厅,大学生凭学生证晚上九点以后免费去蹦迪。
(中山路上掩映在法国梧桐中的中山大厦)
那是一切都简朴而又蓬勃的1990年代,对于我们这帮年轻而又精力充沛的穷学生来说,没有什么比免费更有吸引力了。所以即便大厦离我们学校还是有那么一段距离,但仍然阻挡不了我们的热情。一到晚上九点,“志同道合”的同学们就三五成群像脱缰的野马一样跑去蹦迪。舞厅里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震耳欲聋,喧嚣热闹,这些都是别人的。我们只跟着强劲的节奏,烦不了有没有还没掌握的今天刚学的生理病理横亘在前,只管大踏步摇摆。同时不忘寻找帅气潇洒的动作模仿,然后回宿舍群魔乱舞般的练习。基本动作滑步与弹簧腿,经过刻苦与不懈的操练及切磋,终于掌握了粗浅要领。果然学有所用,仅仅凭这几个不太入流的滑步等简单基础动作,于寒假期间在老家的迪厅中一展示竟也掀起过一阵小小的高潮。
去中山大厦蹦迪唯一难以克服的困难不是回去太迟学校关门,对于我们来说不装电网的围墙永远都不够高,更别提学校的花样矮墙。困难的是蹦迪后一身老汗,不洗澡实在躺不上床。天热的时候没问题,盥洗间用搪瓷脸盆接自来水冲个凉即可;天气转秋,咬牙冲一下也凑合;初冬了,打着寒战冲了个真凉;最后冲得发高热到迷迷糊糊方才罢休。这场高热后的身体亏空用整整一袋十块面饼的简易包装的中萃快餐面才补回来。
中山大厦另外一件开南京先河的事情就是开办南京第一家潮汕菜馆翠香阁了,说是菜馆其实是早茶店,说是早茶店其实是晚上才开始营业。同样是一种最高端的存在,一时嘉宾满座,胜友如云。那时我已经在不远处的随家仓工作了,但属于工薪阶层只有路过的份,从不敢生半点进去吃一顿的“念想”。
(中山路上翠香阁的店面,左侧店面可能是当年迪厅的入口)
说来也巧,不久后结识了一位学长,他已研究生毕业,但并没有像其他学长一样朝八晚五地去上班,依然羁留在研究生宿舍里。那时候研究生极少,整个学校一届研究生也就三十人左右是绝对稀缺人才。即便是不参加双向选择光是等待也可以分配到一个不差的工作。据学长自己讲每天一成不变按时上下班值班加班简直不是人过的生活,他一天都不能忍受,而挣钱对他来说根本就不是问题。确实那个时候一切都才刚刚开始萌芽,遍地都是机会(这只是我后知后觉得来的结论)。学长整天头发梳得油光铮亮,金边眼镜;衬衫领带,西装革履。一段时间说打算去美国生活,过段时间又说美帝国主义不行,不去了,决定改去法兰西,因为法兰西更像我们社会主义……。
他后来似乎看出了我们的怀疑,证明一个人实力最简单有效的方式就是露一下财,古今中外无一例外。学长采用的是请大伙去中山大厦的翠香阁搓一顿的方法。学长确实是见过世面的,此方法显然相当奏效。一大桌人坐在一楼大厅中间,具体吃了些什么过去实在是太久了,真一点也不记得了,只记得灯光很亮花费很多,那一顿花去他大概四百多,是我一个月的工资。不久之后学长也悄无声息地搬离了宿舍,以后再也没有了音讯,我想他的确是去了法兰西,改革开放蓬蓬勃勃,如阳春无不长成,年轻人想干点啥大抵都是能干成的。
自从去过翠香阁,对中山大厦就越来越有感觉,于是逐渐成为常客。比如逛逛街,添置点衣物什么的,都会选择去那儿。而珠江路本身也是较为繁华的地段,围绕中山大厦的各种店面吃的穿的用的一时如雨后春笋竞相冒出。
印象极为深刻的有一家叫“野马”的小饭店,极有特色,不是指菜品,只是指门面,这个不大的门面基本就被白底黑字“野马”两个极大的字所占据。第一次看到时感到很是突兀,心里嘀咕:什么饭店取这么个名?这两字即便是名人所书,也用不着这么夸张地展示吧。多看几次后发现这两字和中山大厦的题名同款,均出自名家武中奇之手,两处一体,远观就相当和谐了。
庄子也曾经曰:野马也,尘埃也。如浮游在田间的地气,青春之时,阳气发动,遥望薮泽之中,犹如奔马。用来形容饭店菜品之丰盛与新鲜实在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用此作饭店店名岂不是更加精妙绝伦?!不得不赞叹饭店老板果然奇才!说到这儿,你们可能会有疑问:你又不认识饭店老板,你怎么知道他真是这样想的?嘿嘿,这就是我发现的社会学量子坍缩效应:一个不确定的事件往往处于多种可能的叠加态,任何观察与评论都会将其坍缩到首次描述的确定的状态。不信的话可以去问那位老板以证真伪。
(当年的野马饭店,字还在,店换了)
中山大厦真正入我法眼的是外卖部的大肉包。当兜里偶尔还剩几个钱,跑三站路去珠江路口买俩大肉包饕餮一顿成为我的美妙时刻。虽然服务员一直秉持着国营大厂的气派,爱搭不理,态度差的一米(南京方言,极端的意思),不过大肉包确实是好吃得一塌带一抹(南京方言,意思同一米的一米)。后来骑车去,再后来开上汽车,反而不方便几乎就不去了。
(外卖部)
去年(2023年)的一天早上,去电视台录科普节目,临出发时才发现穿的细条纹衬衫不适合录像。时间紧又来不及回去换,打车去电视台从广州路一路张望到珠江路,寻思找一家店买一件换上。忽然看到了路旁极大而又熟悉的“野马”两字,多少年了,没注意,竟然还在啊?!这时忽然意识到我多少年没再动过去中山大厦逛逛的念头了,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猝不及防的再见吧。
录制完节目后已近中午,遂打车回到珠江路和大厦来一个突如其来的相遇。“野马”招牌的后面已不是原来的饭店了,而外卖部却是同样的位置同样的窗口同样刻意过来买俩大肉包的我。继续西行其他都是不熟悉的店铺和熟悉的麦当劳。走过十字路口望向大厦南端,翠香阁虽看不出灯火是否通明,但新饰的门面表明依然“海棠依旧”。
走到大厦斜对面的小粉桥路口等待公交车,路上车水马龙,人们行色匆匆,一中年人担着两筐水果贩卖,阳光下筐中桔子闪闪发亮。抬头望可看到中山大厦主体全貌,窗明几净,跟三十多年前比几乎没有改变。忽然想起北岛的一句诗“玻璃晴朗,桔子辉煌”。